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英伦学车记

在英国探亲，茶余饭后常在所住城市的大街小巷漫步，看到这里卖汽车的地方比卖自行车的地方还多。买汽车象买其他任何商品一样，不费劲，也不必伤脑筋，只要钱包里有足够的闲钱，无须开任何证明，也不管你是部长、局长、处长，还是平民百姓。到了车行里，在那成片各种牌子和各种颜色的汽车里，任你挑选，你指哪一辆车就是哪一辆。如果你是位痛快人，十分钟内便可成交。学车也很方便，教人学车的驾驶学校到处都有。只要报了名，随时可以开始学车。　　

       一天，鄙人忽然心血来潮，突发奇想，对我老伴儿说：“我想学开车。”我老伴儿很支持。于是，说学就学，立即向有关部门申请学开车必须有的临时驾照。在等待临时驾照的同时，上街去买了几本有关驾车技能及交通规则方面的书来读。“理论是革命的火车头”嘛。
       临时驾照很快就寄来了。于是立即去附近一家驾校报了名。第二天上午，Tony ——我的教练——便开着驾校的教练车准时来到我家门口。Tony是位年轻人，我担心他看到他要教的学生是个老太太心里发憷，便自我解嘲地问道：“你看象我这样的年龄能学开车吗？”Tony回答得很干脆：“任何人都可以学开车。没问题，请上车吧。”这样，我便上了车，开始了我一段有趣的学开汽车的经历。
       车开出去不远，便上了一条交通繁忙的街道。我看到Tony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开开停停，从各种车辆的夹缝中艰难地挤过（在我看来），心里开始唱起了“悔不该”，大有“上贼船容易，下贼船难”的感觉，问自己：“这个玩笑是否开得过份了？”不光是怯场，还有“面子”问题。街上老头儿、老太太驾车的不少，但学车的没有看到过，至少我自己没有看见过。街上不时有各种名称的驾校的教练车从身旁经过，但里面的Learners都是一幅幅生气勃勃的娃娃脸，可咱，一个五十多岁的lady，搅和在这些娃娃中间，神经兮兮地坐在初学者的位置上，真难为情！
       毫无例外的，驾校教练车的车顶上都架着一块儿漆成白色的长方塑料块，四个方向上都写有醒目的“Ｌ”红字招牌，那是什么意思呢？用一个形象的动作来表达，就是：深深地鞠一躬说道：“街上的父老乡亲，拜托了，鄙人初入此道，莽撞之处，请多包涵！”我越想越不是滋味儿，一辈子都很爱面子，如今到了这把年纪，却如此招摇过市，真是尴尬极了。
我心里正在这么七上八下地翻腾的时候，Tony已经把车开到了郊外的一个停车场，他的一声“Here　we　are”才使我又回过神儿来。
       第一节课当然免不了先介绍一下车上的仪器仪表和机械功能，再讲一通操作要领和注意事项。然后，Tony开始教我学启动和停车。他先示范一遍，然后让我操作。我很紧张，不管握方向盘还是握变速杆儿，都握得很紧很死。Tony让我要放松一些。他说，汽车跟婴孩儿一样，如果把小孩子抱在怀里抱得很紧，他会因为不舒服而哭闹；如果把方向盘和变速杆儿握得太紧，那就反而不能很好地体会到车的运动。为了证明这一点，Tony把一只手轻轻放在变速杆儿上，让我观察他的手随着发动机的运动在微微颤动；然后他又紧紧地抓住变速杆儿，这时候便观察不到那轻微的颤动。听了他的这番道理之后，我才恍然大悟：我原以为只有有尊严的人才不能容忍别人的粗暴对待，没有想到这钢铁之驱也需要好生伺候！
       在最初练启动和停车时，我一点儿也不觉得汽车象婴儿，倒觉得它，确切地说，更象是一匹野马，不顺着它它就会尥蹶子。“马”一尥蹶子，我就吓得目瞪口呆，不知如何是好。后来，我先生告诉我：“车蹦哒时，你赶紧把离合器踩下去，重新起动。”这一招儿还真管用。从此以后，算是有办法对付“马尥蹶子”的问题了。
       头一次在公路上练开车，心情十分紧张。理论上明白车应当在车道中央向正前方跑，可实际上车总是作曲线运动，特别是当对面有车过来时。有一次，一辆大卡车迎面驶来，心想着要离它远点儿，可车子却一古脑向着对面的车奔去，犹如当年邓管带的“致远号”舰向日舰壮烈地冲去一般！于是慌忙之中赶快把方向盘使劲向另一边打，结果却矫枉过正，把车开到了公路边的草坡上。
       那一次真把我吓得直冒冷汗，坐在旁边的教官先生却挺能沉得住气，他既没有帮忙，也没有吭声儿——不过，我想他脚底下是随时准备着的——直到我充分献丑之后，他才让我把车开到路边停下来，说：“你应当向正前方看，不要总是看着对面开过来的车那边。你把注意力放在那边，你的身体会做出一种生理上的反应，使得你握着方向盘的双手不知不觉地向着你注意的一边用力，这样，你的车当然就朝那边跑了。”他告诫说：“以后要向正前方看，把注意力集中在控制自己的车上。”还慷慨地说：“Let　me　worry　about　the　other vehicles.”
       按照“驾车入门”之类的书的说法，初学者应当在停车场上把启动和停车等基本技能练到Automatic的程度，但跟教练学车，他不可能让你在课堂上没完没了地练，他有他的一套教学计划。所以，在第三次上课开始学换档时，我对一些基本动作的掌握还很不熟练，作起动作来经常丢三拉四，所以常听到Tony的提词儿：“Mirror！Signal！Clutch　up！Accelerator　down！…。”
       在一段公路上练换档时，Tony让我把车从公路一头开到另一头，再从另一头拐回来。他让我从一档换二档，换三档，换四档，然后再换回到一档。往往正换着档，对面开过来一辆大货车，于是，畏惧之心油然而生，自动地停止了换档。等到那庞然大物一过去，Tony　说：“接着换呀，怎么不换了？”可我已经忘记了刚才换在那个档上了，不知现在该change　up还是change　down，于是问Tony：“我现在在哪个档上？”“问——你——自——己！你应当随时记住在哪个档上！”教席上抛过来这么一句官腔。刚学换档时，多数情况下都是手忙脚乱，顾了这头顾不了那头。不过，也有瞎猫抓住个死耗子的时候。有一次，在一段公路上开了个来回，换档换得挺顺溜，Tony便及时表扬，伸出大拇指说：“Good，　Very　impressive！”还给鼓了几下掌。
       换档学到“高级阶段”，有一天把车开到一个名叫New　Forest的地方去。顾名思义，那里有大片森林。那是一个美丽的去处：公路绵延曲折似无尽头，天上蓝天白云晴空万里，大地上绿草如茵，马、牛、羊们在绿“地毯”上“闲庭信步”，悠哉戏哉。人到了这种地方，心情自然也好。英国Highway　Code规定初学者不可以上高速公路，但那天我在普通公路上把车开到时速５０英里以上，痛快地过了一次开车的瘾，觉得自己真的会驾车了，心里美滋滋的。从此，学车的信心大增，劲头也更足了。
       跟教练学到一定程度以后，便开始主动做“homework”。我和我先生每天起个大早，趁街上人少车稀的时候，把自家的车开出去练习。自己的车“教席”上没有单独的刹车系统，所有最初只敢在空旷的停车场上把跟“师傅”学到的“十八般武艺”练习练习，巩固巩固，并不敢越雷池一步跑到大街或公路上去冒险。但是，渐渐地，技高一寸，胆也壮了一分，开始把车开到停车场旁边的路上去练。但一看到有别的车活动，便赶紧溜之大吉。后来，胆更壮了，也敢去交通关口及大小Roundabout（圆盘路口）上显显身手了。有一次，把车开到一个Roundabout的入口处，看到前面路边停着一辆施工的吊车，朝后视镜里一瞅，一辆货车尾随身后，这可是前有“虎”挡道、后有“狼”堵截的险峻局面啊！琢磨了片刻，觉得自己玩不转，于是，我们夫妻二人当众玩了个“狗撵兔”的游戏：我从驾驶员座位上下来，从车后绕到他的“教席”上；他则从他的“教席”上下车，从车前绕到我的驾驶员座位上，由他来过这个关口。这出“夫妻二人转”的戏在后来的日子里还上演过几次。幸亏英国人比较有涵养，一般都表示理解。我们说声“对不起”，人家还报以微笑说：“It's　all　right”，不然，换个地方，怒目而视，恶言相加，你拿他也没有办法。当然啦，咱们车前车后都有那块“Ｌ”红字招牌，他们心里也明白得包涵着点儿，大家都是过来人嘛！
       我做homework的时候，自然是我先生当教官。教官也有糊涂的时候。有一次快到路口了，他说：“往左拐。”可是他的手却朝右边挥，眼看就该拐弯儿了，我不知该执行他的口令还是执行他的手令，于是就朝较容易的方向拐了。结果，“家庭教练”指责我不听指挥，我则腾出一只手来，在他的大腿上拍拍说：“同志，这边是左，这边是右！”先生看我没执行命令还顶撞教官，叹了口气说：“怪不得人家说两口子之间是不能教、学汽车的！”
       有一次，跟我先生练完车，他让我把车直接开回家。家附近有个很急的左拐弯，街道又较窄。那天，离路口不远的对面车道上还停着一辆车，所以那个弯儿拐得糟糕透了，车一下子抛出去许多，开到了对面车道上。我一看不妙，赶紧把离合器和刹车同时猛踩下去，把车刹住了，结果是有惊无险。我先生惊魂未定，却先幽我一默：“你方向盘没把握准，刹车倒恰到好处。”所谓“恰到好处”，就是差一点儿没有把人家的车给撞坏！
       阳关大道上有时也会飞来横祸。有一次，正在驾车疾行，忽然看见前面路当中有个纸箱子，不知是从前面哪辆车上掉下来的，还是有人故意捣乱扔在那里的。我先生心好，时刻不忘记做善事。他让我把车开过去压平它，也好给后面的车一些方便。言之成理。我便遵照指令压将过去。结果是我没能把纸箱子压平，反将纸箱子卡进右前轮。没办法，只好把车开到路边停下来，可那纸箱子怎么拽也拽不下来，后来我先生把车开到人行道上才把压瘪的纸箱子拽出来。当时，我念我先生费力气拽纸箱子的功劳，嘴里没嘟囔，心里却嘀咕：“你多管闲事不是，咱没有金刚钻，何必揽这瓷器活儿？！雷锋留着让后面驾车技术高明的人来当不好吗！”
       开车时常看到一群群的鸽子或海鸥在马路上觅食。我先生说，他在报纸上看到过一条消息，说是有位驾车人为了躲避鸽子，致使车子失控，结果反而撞死了路边的行人。尽管有此“前车之鉴”，但每次遇到这些可爱的小动物，还是忍不住要放慢车速。鸽子们似乎知道人类的良心尚未完全泯灭，所以它们总是四平八稳，不慌不忙，不到最后关头，不肯起飞。
       象我这样对交通规则不甚了然的人，学开车要困难多一些。我觉得，就交通规则这一点而言，会骑自行车的人学开车就要容易一些，因为驾车的人和骑自行车的人必须遵守的交通规则有许多是共同的。在这方面，我先生就比我灵光得多。我从不骑自行车，作为“上班族”的一员，我一直乘公共汽车上、下班。数十年里，尝足了等车的心酸和挤车的辛苦，但是一旦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挤上车，并且有幸能够找到一个角落把身体站直、使两只脚都落在实处而不是还有一只悬空的话，我便心满意足，不再有别的奢望。于是，在漫长的旅途中，我把大方向问题完全交给司机去操心，自己的心飞向了九霄云外，直到快到目的地站时，才又重返人间。数十年如一日，我一直就是这么不动脑筋过来的。所以我的交通规则知识不比艾奇逊的历史知识丰富多少，也就停留在当年我女儿从幼儿园回家来唱的儿歌——红灯酿（亮）了晴一晴（停一停），玉（绿）灯酿（亮）了才能走——的水平上吧。
       知识用时方恨少。现在要学开车了，才知道这点儿知识是多么地不够使。虽然说学车之前还是读了Highway　Code的，可那上面的规矩有好几百条，谁能记得那么全乎？就算记住了，谁又能够保证到了节骨眼儿上能够准确地执行呢？这不，那天把车开到十字路口，没停车就拐了弯儿。Tony教练很恼火，质问道：“怎么回事？路标上写着Giveway，路口地上标着Giveway，你为什么不停车？”当时我受了批评还不甚清楚所为何来，后来才知道是因为没有自觉地遵守交通规则，犯了“得过且过”的错误。
       尼克松总统遇到六次危机就憋不住要写书来抒发情怀了。我在学车期间每过一个十字路口就是一次危机，可说是危机不断。有几个十字路口简直成了鄙人的“滑铁卢”，一到那里，必遭惨败。连我先生也觉察到这一点，有一次，他对我说：“你一到这里，就象电影《青松岭》里那匹马，每次看到那棵枯藤老树就惊得前蹄要飞起来。”遇到红灯当然必须停下来，可是绿灯亮后却走不了！刚要起动就熄火，在停车场练就的本领到了节骨眼儿上楞是用不上。于是，眼看着红灯变绿灯，绿灯再变红灯，红灯再变绿灯，可咱就是理不顺跟车的关系。尴尬的是，咱往往还处在“领导世界交通新潮流”的领头人的地位，咱走不了，别人也休想动弹。每逢这种时候，就只好再演一次“夫妻二人转”了。是蓄意捣乱吗？向毛主席保证，绝对不是！众怒难犯，哪敢呀！
       事后想想，一定是因为处在重要交通路口上，精神过于紧张，特别是看到后视镜里还有有一座冰山——那种又高又宽又长的大货车——也夹杂在受咱领导的行列里，心里便不由得发毛，于是手就发抖，腿就发软，动作就走了样儿。那些个pedals不是踩得过猛，就是不到位，所以总达不到Biting　point！有时候，快到“滑铁卢·青松岭”时，看到绿灯或绿箭头闪闪发光，心里一阵欢喜，于是踩着油门赶快冲过去，可是刚一过关，马上又觉得遗憾，因为丧失了一次“火线练兵”的机会。做人难啊！
       人们认为英国人很保守。在中国，保守派被认为是右派。可是英国人有时左得很哪！他们的车辆靠左行，我的教练是左撇子，驾校教练车上的方向灯开关装在方向盘的左手一边。我家车上的方向灯开关在方向盘右手一边。这一左一右不要紧，可苦了我这个初学开车的人了。这意味着，上课时，Tony　教练说声“往左拐”，我得用左手把方向灯的开关向下摁，而作homework时，我先生说声“往左拐”，我得用右手把方向灯开关往上摁。假如他们说声“往右拐”那我的动作就得整个颠倒过来。这对一个初学者来说，无疑是忙中添乱！所以开始学拐弯儿时，每当Tony教练让我朝左或者朝右拐弯时，我嘴里总是下意识地重复一下他的话。这个下意识的地重复他的指令的过程，就是我的大脑正在对他的指令进行“信息处理”，以便指挥我的左手或者右手向上或者向下摁开关。但是Tony哪里知道我的苦衷！或者他不太清楚我为什么总是重复他的指令，但显然他不喜欢这种重复，于是严肃地对我说：“以后我让你拐你就拐，不必重复我的话！”
       Tony教练为何不喜欢这种重复呢？我琢磨着，一定是人在精神紧张时，不仅动作会走样儿，说话没准儿也会变调儿。比如Tony说“Turn　left！”，经过我的变了调儿的重复，很可能就成了“Turn　left？”或者“Turn　left？！”以这样的语气传到他的耳朵，人家听了当然不受用了，这分明是对人家的指示有成见嘛！即：他让我朝左拐，我想朝右拐；他让我停下来，我想继续往前跑。无怪乎人家不高兴了！
       一个多月的时间，跟Tony教练学了２１次，每次一个半小时。跟我先生练了没有计其数的许多次。学、练得很认真，很努力，也饶有兴味。那么，学得怎么样了呢？学得还不错，可以说，驾车的基本技能都学会了。但要通过考试，那还要一段时间的“修炼”。可我要回国去了，没有时间再学再练了，更没有时间参加考试了。这一点是我和我先生都感到遗憾的。 Tony教练可能是由于职业习惯，在教学时经常惦记着考试的事，有时车开到一段路面情况比较复杂的路上，他会说：“我们希望考试时考官不要选择这么一条路，可谁又能说得准呢！”我告诉他我要回国了，不参加考试了，让他别担心。他听了也感到遗憾，但是又给我打气说：“其实，象你这样的年龄，学会了开车，这本身就是一种成绩。”是的，Tony教练说得对。不过，对我来说，成绩不成绩已无关紧要，重要的是，我做了一件自己想做的事，并且基本上做成功了；在做的过程中，体味了这件事的乐趣，这就够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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